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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庫西瑪斯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里斯。

震顫的視野令他有些難以專心,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觀察對方肩膀起伏,確認里斯沒有在哭泣,而是睡著了。青年的制服看起來從戰後就沒有換過了,纏著厚厚一層紗布的雙臂交疊趴在他身邊,將整張臉圈在裡頭,血塊糾結的金頭髮像塞不進袋子的稻草一搓搓亂翹出來。

於是他不由自主地搆到床緣,摸了一下試圖將它們按回原處,這個小小的動作令他頭暈目眩。里斯睡眼惺忪地抬起臉,看見兩片半掩的血色眼睛,整個人都清醒過來,橫過床抓住他的雙手,沒敢碰到他的身體。

幾天,沒有太久。里斯說,沒有用一大串關切的問題或抽抽噎噎的怨婦語氣歡迎他回來,儘管那聲靜靜的「沒有太久」滿溢著急迫與激動。

你的手怎麼了。他開口,他的聲音嘶啞,幾乎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幾天」可能意味著很久很久。里斯說那只是燒傷,馬庫西瑪斯以眼神表示希望不要留下疤。他們相對無語一段時間,然後在好友的沉默下他聽見了。

他聽見聲音。他聽見存活的長官與工程師商討著上交政府的報告內容,隔壁病房的傷者聚在一起一面哀號抱怨斷掉的腿一面閒聊著戰功,聽見來往的卡車司機大喊行李托運,箱子裝著衣物和相框和派不上用場的遺書堆疊在後座,待命的訓練生小跑步將淨空的宿舍一間間打掃乾淨。有個士兵等到家人來迎接、看見他們出現在營地門口,馬庫西瑪斯聽見他尖叫,踩著不比戰鬥決絕的腳步衝上前,撞上去與他們又哭又笑地擁抱在一起。

生命的聲音。

結束了。

里斯突然說。輪到青年伸出右手避開他頭上的繃帶,順了順他又長長了不少的烏黑頭髮。馬庫西瑪斯任由對方像是撫摸寵物一般,無意識地將自己的髮絲一縷縷梳開、握在一起、梳開。

一切都結束了。像是在說著遙不可及的床邊故事的語氣。馬庫西瑪斯,結束了,徵招來的年輕孩子被接回家、受傷的前輩們要退役;迪諾醉醺醺地大喊要遠走天涯去冒險了,出葉要像來時那樣消失回到他神祕的東方國度;我整好了行李、買了車票,要回卡南。

你要去哪裡?

馬庫西瑪斯沒有說話。

=

戰爭結束了。

新制E中隊的人數總和,加上隨隊工程師險險過了原來的三分之一,用這個灌過水的數字放進資料庫裡,加上亮晃晃的戰果,還不至於太慘烈;所以人們將記得世界被倖存者拯救,而忘記那些不至於慘烈地死去的人。

沒有人會因此責怪他們忘恩負義的他們在災難中必須記住太多東西了,而忘記死者是慰藉。他甚至認為遺忘是這場漫長的戰爭後最完美的謝幕,只有曾在底層掙扎過的人會忘了憎恨與懊悔,將重獲自由的世界視為純粹的祝福。

年輕的E中隊王牌從武裝車上下來時,還來不及走進醫護室看看他牽腸掛肚的摯友,就已經被塞了滿手的名片。

作戰成功的消息在高層發達的網路間傳遞擴散,身著各國政府制服的軍人如潮水般湧入營地。里斯看見他們尋找著自沙場歸來的弟兄,向那些被選入戰爭的佼佼者遞出邀請。有位明顯是傭兵的高大男人,左手戴著臂章、腰間配著早被政府嚴格管制的槍枝,與連隊長交頭接耳;隊長指著里斯,又指指醫護室,拍拍對方的肩膀,這個動作有幾分像是買家的保證。

男人朝他的方向看過來,對他笑笑。他的手裡多了兩張名片,一張請他進去探望時交給那位馬庫西瑪斯。

他想世界少了渦太寂寞,那些沒有遺忘敵人的人早接著要為彼此燃起硝煙。

 

里斯累壞了。

 

他的手指在精心剪裁的紙張正反兩面各印了一個血痕,毫無反應地擠過人群。有個新兵興奮地纏上來,嘴巴開合像是要問他偉大的戰鬥史詩,他與少年擦身而過,問了醫官病房的號碼。

馬庫西瑪斯的睫毛很長很長。青年的五官相當俊美,睫毛卻像個女孩,令里斯不禁好奇這樣緊閉著眼、下眼臉會不會癢。他顯然不覺得搔癢,沒有翻身、沒什麼多餘的動作,頭髮鬆散地落在額前。他就是那麼安靜。

里斯想起自己從沒有問過馬庫西瑪斯,戰爭後不知從哪裡來的他要回到哪裡。帝國嗎?在動盪又起的世界遊蕩嗎?還是跟隨那些覬覦他力量的人,當個戰場的亡魂,接下那些名片,轉而將刀劍與槍對準那些他曾賣命拯救的人類?那些人要帶走他嗎,那些人會繼續讓他戰鬥,像他們用被剝奪的青春學習的那樣戰鬥?

他拉了張椅子,趴在床緣,然後他的眼睛睜不開了。醫官走來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他說:「請告訴隊長和外邊那個肌肉混蛋,我和西瑪斯都不在這裡,還有幫我把垃圾拿去丟掉。」

對方馬上就懂了,拿走那疊名片時還在偷笑。

其實他順手就能將它們燒成灰,但他今天實在受夠了火焰。

=

我不知道,里斯。這是馬庫西瑪斯這輩子第一次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一直在等待腦海中下命令的聲音,但興許是他存在的價值隨著戰爭結束,隨時無視意願接管他身體的聲音再沒有開口。

於是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里斯要走了,他們的左手還扣在一起。我想我註定要在烽煙中流浪。他輕聲說。他的頭還很暈,說了這麼多的話使他眼睛酸澀,喉嚨發堵,青年包著繃帶的手指有些模糊。

你沒有想過要去哪裡,你沒有地方可以去?里斯鬆開了手,站起來,他脫下了破舊的外套,扯下肩上的勳章,他拔出聖劍,它落在地上時發出清脆的匡噹聲,聽來莫名地有點像教堂鐘響。

戰後他第一次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是不是說過?年輕軍人淺淺地笑。

 

無處可去的話,就來我家。我們一起逃走吧逃離人群、逃離再起的戰爭,逃到海角天邊,逃到那個我們親手用生命創造的新的世界。

 

里斯用力拉開窗簾。一道強光照進來。

天空和他的眼睛一樣是藍色的。

=

運貨卡車在城門前停了下來。

里斯在夢裡完全忘了矜持怎麼寫,半身都趴在馬庫西瑪斯的大腿上,顛簸的車身對他的睡眠品質沒有絲毫影響。感覺到對方可能幾天都沒有好好睡過覺,連睡姿都安穩了不少,馬庫西瑪斯一路沒有改變姿勢,只有不斷將他失去支撐的身體往椅背撈,免得老舊的輪子突然撞上石頭,好不容易從戰爭中歸來的青年摔下來扭斷脖子。

習慣的搖晃停止,里斯就著慣性醒過來,注意到自己過去數小時躺的地方,從脖子到耳尖都轉為燙紅色,支支吾吾地道歉。馬庫西瑪斯搖頭,對方的反應令他覺得相當不自在,這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們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後車廂。卡南如她的名字是個極美的地方,樹木花朵濃稠的色彩交纏融化進蒼穹,綠葉因養分充足柔軟地有如停駐枝頭的飛鳥細羽,低矮房舍與打掃乾淨的道路小心翼翼地繞過森林排列整齊,正大光明躺在地上的野狗瞇著溫吞的眼看了看西下的太陽,張大了嘴翻過身。馬庫西瑪斯沿途左右張望著,沒看到一個人。

「我發了訊息,說我要回家了,他們肯定都在酒館,賭我還記不記得那兒。」里斯解釋道。

「你的家鄉確實非常、非常漂亮,里斯。」馬庫西瑪斯說。青年驚喜地回過頭,臉上是忍不住的笑意。

「你喜歡嗎,西瑪斯?她使你話變多了。」甚至使用了兩次重複的副詞。

他們走進鎮上唯一一家酒店時受到了極熱烈的歡迎,破敗的屋頂險些被掀上了天。一大群里斯介紹為卡南守備隊的男人擠在門口,與里斯和馬庫西瑪斯他們甚至沒問他的名字抱成一團。他想這群人大概沒等到他們就開喝了,被數條醉醺醺的沉重胳臂壓在肩上的感覺很不好受,但看起來相當不親人的馬庫西瑪斯意外地一點也沒有生氣。

沒有迎上去,在角落和老闆交談的拉法基先生,長得和里斯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差別是那張稜角分明的臉上看不見笑容。里斯掙扎過堪稱障礙物的守備隊隊友,拉著馬庫西瑪斯的手小跑步到父親面前。

「好久不見,里斯,你長大了。」

那語氣平淡地好似迎接一個歸來的旅人,但馬庫西瑪斯捕捉到男人的手捏著酒杯握把起了青筋,容量相當可觀的玻璃杯在漫長殷切的等待中早已見底。

里斯意外彆扭地朝馬庫西瑪斯靠近了點,他能感覺到朋友面對五年沒見的父親,還帶了個陌生人回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找他?身為被自作主張帶回家的那個陌生人,他可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們這些小子,在連隊都吃什麼?出去還細胳臂細腿的,回來壯的像頭牛。」自稱巴克副隊長的男人擠過來,拐過拉法基先生的脖子大笑,逐漸凝固的氣氛總算是升高幾度。

「里斯!你爹地可想你了,剛剛還在門口踱方步,直問你到了沒啊!你旁邊這位小哥就是馬庫西瑪斯吧,果然沒誆我,長得可真帥!你們說是不是?」

拉法基先生的面部肌肉抽蓄。隊員們紛紛笑起來,此起彼落的同意聲在室內爆開,里斯像是鬆了口氣。

你跟他們提過我?輪到馬庫西瑪斯緊張起來了,他在莫名和樂的氣氛中央屏著呼吸,只得到沒良心的一聲乾笑。

「你跟里斯小時候真像!」巴克爽朗地加上一句。「只是你好像沒那麼容易抓狂,還有你長得比他小時候帥哎呦不會吧,里斯!你去從軍沒泡到工程師姐姐,帶了個同袍帥哥回來給爸爸看是什麼意思!」

「爸,戰爭結束了,馬庫西瑪斯沒有地方可去,我就把他帶回來了。」副隊長像是領悟了什麼一樣倏然拔高的驚叫聲,里斯連搭理都懶得。馬庫西瑪斯走上前,表情僵硬地向男人頷首打招呼,感覺自己從頭到腳被與里斯迴異的冷峻眼神打量過一番。

「馬庫西瑪斯?」拉法基先生清了清嗓子。

「我兒子一次又一次在信上提到你,說是你教導他身處力量頂峰時如何忽視挑釁,你用身體力行的方式告訴他頂著閒言閒語變強。我必須謝謝你,這是我花了十八年也沒能教會他的東西。」

「拉法基這是在說,他很中意你!」巴克插嘴。

也許我的確教了當年那個愛生氣的小鬼保持冷靜。馬庫西瑪斯想著,但就是那個熱血小鬼教會了我即使反抗也要當個好人、即使不是為了償還也能犧牲。也許我也該說聲謝謝。

他發覺自從腦海中的聲音離去,自己的想法變複雜了,他偷偷瞄向里斯,沒想到會對方也自以為不會被察覺地盯著自己瞧。兩個青年措手不及地對上眼,趕緊移開視線。

「我們還有空房,但是你要對他負起責任。」拉法基先生又開口他的話令兩人感覺更加怪異了。「關於這件事,我會跟你們談談。但是現在,大家準備好了要慶祝你們平安回來,我覺得你們應該去...跟他們說說話。尤其是你,馬庫西瑪斯,來到卡南,你就是鎮上的人,他們會很歡迎你的。」

他只是在想辦法打發掉我們,趁機思考到時候該怎麼跟我們聊天才好。里斯湊在馬庫西瑪斯的耳邊小聲爆料,他居然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他們肩併著肩走到吧臺前,里斯還來不及點單就被塞了杯蘇打水,服務生小姐曖昧地朝馬庫西瑪斯拋媚眼,用自己的錢為他結了一杯調酒。

我還沒點呢!里斯生氣地抗議,得到「小鬼打仗回來還是小鬼,不准喝酒」的回答。馬庫西瑪斯認真地表示他們同年,然而他音量太小,姐姐沒有聽見。

鎮上慕名而來的女孩子直往他們這兒圍圈,唧唧喳喳地問著問題。她們大方地湊過來研究馬庫西瑪斯血色深深的眼睛,摸著他的頭髮,柔軟散發著清新藥草香的身體貼著他的背,在他的領口別上小花,羞怯地拉住里斯的袖子,要他問這個哥哥有沒有女朋友。

你們別煩他,他可不會應付女孩子,我等會可以跟你們說說他在戰場上多威風。里斯沒有問,而是哄走了她們,笑容不像是純粹的高興,而是其他難以解釋的東西。馬庫西瑪斯看不出朋友在想什麼,他只知道里斯絕對不是在嫉妒他被女孩子纏成一團。

里斯開始形容他在戰場上拿著雙刀的樣子。雖然他覺得自己應該沒有那麼帥氣,青年的確相當會說故事,酒館的人們都搬著凳子移近了些,聽著里斯說沒有他,卡南的男孩根本回不來。

「我說里斯,這個小帥哥初來乍到你就讓他搶盡風頭,要我們卡南人情何以堪啊!怎地不說說你自己呢?再這樣下去你可就討不到老婆囉。」 說了幾場特別精彩的戰役,看著少女們徹底在驚嘆聲中傾倒的樣子,幾個男人接著起鬨。里斯不好意思地搖頭,說自己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功績,被調侃了一番。馬庫西瑪斯喝了口酒,有點不開心,決定等會要求里斯說出自己受重傷時是被誰救上武裝艇的。現在太多人,他沒法好好組織語言。

「就是啊,拉法基還等著抱孫子呢。」巴克抗議道。他這就更不高興了,說的一副里斯不夠好,不只娶不到太太,還生不出小孩似地。馬庫西瑪斯決絕地站起來,一臉維護至交的架式。

 

「生不出來又怎樣,」他說,「我們可以領養。」

 

酒館陷入一片沉默。

異鄉來的陌生人成功使不真實的閒言閒語停止了。男人們看看這個帥的發光的青年,又看看他們家的里斯,大把視線在兩人臉上形成毛骨悚然的焦點。馬庫西瑪斯坐回椅子上,氣定神閒地以動作要求續杯。里斯停下了交談,滿臉空白,左右看著家鄉的朋友們。他們回望著他。

「里斯。」拉法基先生成功打破了僵局。

 

「如果你

 

里斯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迅速鑽出人群,大步跑出店門。馬庫西瑪斯在眾目睽睽下又緩慢地站起來,跟了上去,臨走前扭過頭,用嘴型告訴那些少女,里斯其實也厲害的不得了。

他一路跨著大步追上去。青年頂著亂七八糟的金頭髮實在很顯眼,直直跑到森林邊,差點撞上樹幹才回過神來,回過頭看見馬庫西瑪斯,立刻轉而盯著樹叢不敢看他的臉。

「怎麼追上來啦。」

「里斯,你這不是廢話嗎。」馬庫西瑪斯告訴他。「你覺得你跑了,我能跟他們待在一起嗎。」

西瑪斯,你的話真的變多了。」里斯噗地一聲被逗笑了,旋即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你不會介意吧,我知道他們誤會了,只是有點總之不是因為你說的話

「沒關係。」他示意里斯停止語無倫次的辯解。反正他並不想一個人面對那群喝過幾輪的大叔和太熱情的小姐。「你要回去嗎?」

「說實在的,這次算是慶功宴才勉強待了那麼久,趁機逃亡。我不想回去了,他們不會來追我的。」里斯滿懷感激地轉移話題,乾脆找了塊樹根附近的岩石平面坐了下來,拍拍身邊的位子。

他們都是高大發育良好的青年戰士,分享同一個位置,身體貼在一起,距離有點太近,但他們也都不是會在意的人。

「西瑪斯。剛剛那些女孩子很喜歡你。」里斯仰頭看著已經升起的月亮。隨機提起這件事令馬庫西瑪斯有點捉摸不透,但一向聽著命令決定行動的青年還沒有習慣隱藏自己的意志。

「我比較喜歡你。」他說。里斯撇著嘴嘆了口氣。

「不是那個意思,大哥。」

「我是那個意思啊。」

兩人肩並肩坐了一會。

「呃、好。我也是。」里斯放棄教馬庫西瑪斯搞懂那是什麼意思。他的朋友雖然沉默寡言,直白起來卻要人命,關於感情的話題,要避免尷尬還是結束得越早越好。他接著承認:「別想太多,但我其實有點嫉妒她們。」

「別嫉妒。」馬庫西瑪斯立刻認真地看著他,「我連大腿都交給你了。」

「抱歉躺了你的大腿。」里斯現在也很認真。他在全神貫注地思考,為什麼一個人面無表情還是可以那麼好笑,「我的意思是,她們以後隨時都可以來找你說說話。但我跟你的時間好像怎麼也不夠用。你想想,和她們比起來,我們有太多事情可以聊了。」

天色漸漸暗了,他們穿著便衣、深色的牛仔褲,除了馬庫西瑪斯白皙的皮膚,兩人幾乎要在黑夜裡融成同一個形體。

「但是,里斯。」馬庫西瑪斯伸起一隻手,搭住摯友的肩膀,將他撈過來,就像在卡車上將他撈近椅背那樣。里斯自然地歪過頭靠在他肩膀上,閉上眼他知道他又要說出很令人心動的話了,每當這樣字句細心斟酌的停頓出現。

 

「你帶我回你的家了。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聊。」

=

男人的笑鬧聲傳來,幾個守備隊員三三兩兩走到外頭,在酒館前的空地架設些什麼。里斯解釋守備隊每個星期日都要發射信號彈,向隔壁的城鎮示意這兒一切安好。如今酒酣耳熱之際,脫離災難的他們也許想透過這個儀式,確認不僅是自己在終於落幕的戰火中存活下來,整個卡南、他們的應許之地,也在無盡的摧殘中迎著難得的滿月疲憊地闔眼。

就像煙火一樣,里斯形容。我看著它投入天空中十八年,那時我們只對又撐過了一個星期感到僥倖,這也許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們可以卸下重擔,仰頭將它當成真正的煙火了。

在戰後第一個安息日,與珍視之人坐在滿月下的森林邊看煙花盛放

 

馬庫西瑪斯,你在的時候,總是有這麼美麗的事情發生。

 

里斯屈起膝蓋,抱著雙腿,他說他不想走上去幫忙。馬庫西瑪斯聽他形容信號彈的圖樣,攬著他的肩膀想像那是怎麼一幅景象,仰望著夜空等待。

他們決定等夜晚最亮的時刻過了,天空黯淡下來的那刻讓儀器起飛。里斯頂著馬庫西瑪斯柔軟的衣料與臂彎,看著飽滿的月亮爬到了頂。一行光芒沿著銀白的圓弧邊緣傾瀉下來,滑過黑髮青年看著就像個貴族的高挺鼻樑、滑過他的側顏,在他淡色的嘴角上像潤過兩行透明的蜜。

 

里斯一時沒忍住,斜過身子、湊上去吻了馬庫西瑪斯。

 

馬庫西瑪斯猛然抽回手臂,他在這個著魔似的吻中先是被動地愣了許久,然後微仰起頭,任由對方胡來了。他們碰撞在一起,他們的手指像他剛在病房中清醒時那樣滿懷激動地糾纏,血氣豐潤的雙唇輕輕磨蹭,為彼此擦上淡薄的水光。他們往後躺在岩石上,半閉著眼睛,不敢看彼此通紅的臉,他們的皮膚升溫、吐出的氣息炙熱,眼神卻純潔地宛若頭上的月亮。

信號彈宛如逆流的流星衝進雲層。

炫目的閃光是狂洋中的火焰,在視線所及範圍爆炸散落,悶悶的聲響挾帶著噴發的星斗下起了滿天輝芒四射的雨,美的馬庫西瑪斯忘記在接吻時換氣,他們笨手笨腳地分開,又跌在一起,試圖在小小的岩石上找回位置。

對不起。里斯總算找到支撐點翻起身,背對著他,整張臉埋進掌心。

沒關係。還未順過氣的紅暈在馬庫西瑪斯乾乾淨淨的面容上更加顯眼。兩個青年往相反的方向望去,安靜地聽著光灑落。

但他們從身體到靈魂都忍受不了浪費這一秒鐘浪漫的場景。

里斯先轉過頭,他悄悄地用肩膀往後推了推他才剛親吻過的摯友,蓋在臉上的手指分開了些,一隻在耀眼恍若白晝的夜晚下發光的湛藍眼睛露出來。

呃、要結束了。里斯低聲說。

是啊。馬庫西瑪斯狀似漫不經心地回答。他們的視線還不敢交會,但雙手已經再次不自覺地伸出去,握在一起。

那你現在想要做什麼? 里斯遲疑著,又問。

馬庫西瑪斯偏著頭,仔細地想。他在從那重獲自由的思緒中獲取答案,他看著面前的青年,他看著幽深的森林,他看著逐漸飄落的煙霧火花,聽著爭鬥因他們安息的快樂的笑語。

 

我們一起逃走吧逃離人群、逃離再起的戰爭,逃到海角天邊,逃到那個我們親手用生命創造的新的世界。他看見生命的景色,聽見生命的聲音。馬庫西瑪斯感覺自己活著,真真切切,在沒有戰亂與唯命是從的卡南的森林裡。

在綴滿星星的天空下。

 

「再來一次。」最後,馬庫西瑪斯終於轉過頭。

 

「剛剛那個。」

 

於是里斯放下雙手,再次靠近說。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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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羯魔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